有朋自遠方來,說最想去的地方是黑風洞。那天是個大熱天。陪著爬二百七十二級階梯,還未爬到一半,已腿軟氣喘,只差沒跪下。不由想起多年前陪中國作家鄧友梅爬這道階梯的情景。所謂多年前,少說也超過二十年吧。那時的黑風洞很樸素,沒有今天這般五彩繽紛,當然也沒有彩虹階梯,那尊金光閃閃,號稱全世界最高最大的室建陀神像也還沒“誕生”。我想那時可能還沒有誰曾想過要在這入口的階梯旁邊矗立一尊這么氣勢雄渾、俊逸挺拔的神像吧。那時的黑風洞是安靜的,沒有那么多商販,也沒有那么豐富多彩的商品,更沒有粉刷得五顏六色的店舖。有的只是擺賣鮮花和花串的小攤檔。當然,吃飯和喝椰子水的食店是有的,只是都不是現(xiàn)在這種格局。鴿子倒是有很多,也像現(xiàn)在這樣,停滿整個廣場,一點也不怕人。至于猴子,我肯定那時沒現(xiàn)在這么多,而且都很溫順。現(xiàn)在的猴子早被寵壞了,不但搶游客的食物,還糾纏得很。
我的感慨是: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東西。歲月就像一張白紙,不經(jīng)不覺就起斑點泛黃了。
那年鄧友梅大概是七十歲吧,記得他說他屬羊,一九三一年出生──算算,嘩,今年九十三歲了。那年七十歲的他也夠真厲害的了,爬二百多級階梯,中途也不歇一歇,一口氣就上到頂。記得洞里很安靜,石壁有點冷。我坐在一塊石頭上準備等他慢慢參觀。他在洞里轉了幾圈后,站在我前面問:怎么這里都不見有賣門票的?免費參觀?
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呢,一時也不知該怎么回答。然后說,從來就是這樣的呀。想了想又說,以后該也是這樣吧?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以后也將是這樣。果然我的感覺是對的,直到今天,黑風洞還是不收費,讓人免費參觀、游玩。
免費的黑風洞,為鄧老帶來爬階梯當運動的樂趣的同時,也給他帶來幾許不解──他是小說家,最善于“因心造境”,更懂得“因境造人”。他筆下的人物,滿身光影。怎忘得了他的《煙壺》呢?那是他所有小說故事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其實那故事并不長,說的東西卻很多,很豐富。幾乎是把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心理特征,審美習尚,技術水平和時代風貌,都以一種深情而飽滿的情懷給刻畫出來了。不可思議的是,卻僅僅是一個中篇的篇幅。直到今天,多少年過去了,我仍然記得烏世保,記得他的言行舉止,那么鮮活,那么立體,有血有肉,有汗有淚……他是一個只懂吃喝玩樂,一無所長的八旗子弟,但鄧老偏愛他。清朝滅亡,這些靠祖上留下一些珍玩過日子的紈绔子弟,很快就坐食山空。但鄧老偏愛他,讓他山窮水盡疑無路時,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是蹲大牢,也讓他蹲出個春天來──他在牢里認識了堪稱異人的內(nèi)畫壺大師聶小軒,聶不但畫煙壺內(nèi)畫技藝高超,同時也是身懷絕技的瓷器古月軒燒製藝匠。為免一身絕藝失傳,不但收他為徒,還把女兒嫁給他。當然,聶小軒也是鄧老偏愛的人物,他謙卑,為人正直,情操高尚。因不肯燒製繪有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后的行樂圖煙壺,不惜自斷手臂。
鄧友梅的小說,民俗是他的獨特視角。他了解老北京,尤其是旗人的生活狀態(tài)?!稛焿亍?、《那五》講述的都是旗人子弟的故事。京劇、古玩、養(yǎng)鳥,各式各樣的玩法,構成一幅完整的老北京風情畫卷。另一個特點是小說背景絕不含糊,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把實事實景融入小說里?!赌俏濉非鞍氩渴桥f社會,后半部是國民軍伐時期到八路軍解放北京。而《話說陶然亭》則是“四人幫”時期。形形色色,好看得不得了。
今天,來到黑風洞,忽然想起鄧友梅,不經(jīng)不覺他老人家已九十三歲高齡了。抬頭仰望洞頂,天外光影,令我“驚艷”,是太動人心弦了。在此遙祝鄧老健康長壽,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