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離開我們已有九百六十馀年,我們依然在追憶他,仍在懷念他。去年問世的現(xiàn)代舞詩劇《詩憶蘇軾》(沈偉執(zhí)導),用詩詞、舞蹈、音樂、繪畫、書法、雕塑、武術(shù)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回憶蘇軾,追述他的豐富而璀璨的人生,讓我們進入這位宋代文學大家的精神世界。
觀罷有感,不禁想用“歌”來回憶蘇軾。
作為詩人詞人,蘇軾自然愛吟詩、念詞,而不大為我們注意的是,他十分喜愛歌詩、唱詞,也即放開嗓子把詩詞唱出來,他也特愛聽別人奏琴、唱歌,用現(xiàn)代話來說,蘇軾是個地道的音樂愛好者。
東坡先生有一對敏感的耳朵,易感受琴音和歌聲。
有一年在杭州的一個晚宴上,華燈初上,他忽然聽到了歌聲,忙問:“《水調(diào)》誰家唱?”歌聲令他注意到四周“夜闌風靜”,一江明月有如碧色的琉璃。
一次觀賞唐代山水畫家李思訓的《長江絕島圖》,只見“山蒼蒼,水茫?!?,有船只從遠處徐徐駛來,東坡居然聽見船歌聲,問道:“客舟何處來?棹歌中流聲抑揚?!泵看闻f地重游,緬懷舊友,常有歌聲在耳畔蕩漾。一年在丹陽,他感慨:“故人不見,舊曲重聞”;另一年在鎮(zhèn)江,回顧往昔的悲歡離合,不禁感嘆“記得歌時,不記歸時節(jié)”。
蘇軾不僅詠唱,而且會“吟嘯”。吟嘯,即高聲吟唱。他一生櫛風沐雨,曾被多次貶逐,先后謫居黃州、惠州和儋州。那年在黃州,有一天與人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對自己說:“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穿著草鞋,拄著枴杖,鎮(zhèn)定自若,邁步向前,問道:“誰怕?”他一生就是披著蓑衣任憑風吹雨打走過來的。這在風雨中的吟嘯徐行不就展現(xiàn)了他曠達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隨遇而安的坦蕩胸懷和履險如夷的剛強性格嗎?
吟嘯,不是喊叫,不是沒有樂音和韻律。東坡先生不是音盲,他具有真切的樂感和節(jié)奏感,具有為典雅的琴曲譜上美妙歌詞的才能。歐陽修寫有著名《醉翁亭記》一文和《醉翁吟》一詞,藝人沈遵為此詞譜了琴曲《醉翁操》,曲調(diào)流暢優(yōu)美,“知琴者以為絕倫”,但東坡認為醉翁詞與琴曲音樂不合,不能相得益彰,于是接受“特妙于琴”的道人崔閒的建議,自己為這首琴曲重新寫了歌詞,與曲調(diào)相諧,且富有韻味,又能以景寓情,動人心魄,把醉翁吟嘯聲、琴曲聲與大自然的天籟之音美妙地融合在一起。蘇軾擅長寫歌行體詩詞,用長短不一、錯落有致、音節(jié)鏗鏘的詞句寫出起伏跌宕的氣勢,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思想感情。后人評價《醉翁操》一詞說:“調(diào)與琴協(xié),又有歐陽公之流風余韻”,“清絕,高絕,不許俗人問津?!?
琴與詩,詩與琴,兩者關系緊密。蘇軾在《琴詩》中寫道:“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他寓哲理于形象之中,指出琴與手指間的辯證關系,實際上也說明詩詞與音樂之間不可分割的緣分。
蘇軾特別關注詩詞的詠唱問題。他羨慕歐陽修詩文被長期廣泛傳誦,一聽到有人還在唱歐陽公四十三年前寫的《木蘭花令》,就激動賦詩,感慨“佳人猶唱醉翁詞,四十三年如電抹”。一旦聽到別人唱自己的詩詞,他就感到格外怡悅?cè)缫?。有一年中秋之夕,他與友人們攜一位袁姓歌手共登金山山頂,只見天空一碧無際,月色如晝,江上碧波蕩漾。歌手喜見大詩人就在自己身旁,便引吭高歌《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背没啬c蕩氣,沁人肺腑。歌罷,東坡先生翩然起舞,高興地說:“此便是神仙矣!”
蘇軾散文作品的字里行間也常洋溢著詩情畫意,《赤壁賦》一開始就以琴音和歌聲扣人心弦: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于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接著,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音裊裊,不絕如縷……”他自己就完全陶醉在這淒清婉轉(zhuǎn)的簫聲中。
文章最后寫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讓我們詩憶蘇軾,歌憶蘇軾,像東坡先生一樣,不論是順境或逆境,永遠享受清風明月,欣賞琴音歌聲,感受人類世界賜予我們的文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