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啪啪,沙沙沙,雪粒兒敲擊著玻璃窗,時急時緩,時重時輕,就在窗外,卻又顯得遙遠,把塵世的喧鬧與紛擾給屏蔽了。
雪天的夜晚,正是守靜的好時刻。將心定下,翻閱林洪的《山家清供》。紅塵煩惱,一時皆忘卻?!端贮S獨》中云,雪夜,芋正熟,喜歡吃芋的朋友恰時帶著一壺酒來敲門。于是兩人一邊圍爐吃香芋,一邊交流“酥黃獨”的做法:熟芋頭切片,研磨榧子、杏仁,和上醬,拖麵煎之,煎至略白滋味最妙。正如詩云:“雪翻夜鉢裁成玉,春化寒酥剪作金?!弊x到這句,似乎嗅到豐熟的穀香,看見白芋煎金的模樣,嚼到酥軟香甜的芋頭,不由感嘆,雪夜竟如此美妙!
想起兒時居住的瓦屋。那時的雪更大,瓦屋頂上,蓋滿厚雪。屋檐下,掛著一串串亮晶晶的冰凌。孩子們喜歡看那透明的冰簾子,也喜歡拿把雨傘,敲下冰凌,當作冰棍嗍一嗍,冰涼,還有一絲絲清甜。用牙嚼,咯蹦咯嘣脆響。牙齒冰得發(fā)麻,心里卻爽歪歪。大人們拿鐵鍬,嘩嘩地鏟雪,孩子們在一旁堆雪人,在雪地上奔跑,砸雪球,歡叫……
心兒歡愉了,肚子卻不樂意了。大雪天,菜的品種少,天天大白菜燉豆腐,吃得我們肚里寡淡淡的。饞得緊了,我便望著窗外飛舞的雪花,巴巴地盼著外公的到來。突然某個清晨,外公披著一身雪花進門,拍拍滿身的白,那白撲簌簌落下,露出手底下的彩色─ 一只野雞,細細的草繩穿鼻而過,拎在外公手上。我們姐妹仨立即歡呼雀躍。
野雞肉的最佳打開方式不是燉煮。野雞肉少,全無脂肪,燉煮寡淡,沒有油水,口感極柴,且?guī)щ?。把牠醃製曬乾后燉醃白菜,才是驚艷的吃法。燒熟后,一鍋端上來,放在火爐上突突地燉。野味的鮮美與臘味的鹹香,歡欣鼓舞著,散出滿屋的濃香,連雞骨頭都被我們嚼下去了。剩下的湯汁一滴也不浪費,隔天熱了拌飯吃,大海碗放下,碗里干凈得都不用洗了。
太陽出來了,雪開始融化。大院里,瓦屋融雪之聲叮當作響,偶爾“轟隆”一聲,是雪人匍然坍塌。井邊,一定有幾個女人在彎腰提水。大媽們晴天搶著洗被子、洗冬白菜呢。這是春節(jié)進行曲的前奏,高潮在后頭──除夕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初一到十五舞龍舞獅的鑼鼓聲,熱鬧著呢。大人們隔著水簾子,坐在陽光下,在一片嘀嗒聲中,忙著準備年貨──炒米、炒花生、做酥糖,孩子們在一旁殷勤地跑腿,討得父母賞一塊花生糖或一把花生吃。
雪天的早晨醒來,天矇矇亮,賴在被窩里不肯起,迷迷糊糊又睡個回籠覺。再次醒來,陽光照進窗櫺,聽到窗外融雪聲,嘀嗒嘀嗒,一下一下,一聲一聲,清泠泠,晶亮亮,清脆極了,也純淨極了,宛如天籟。真是天地之風雅頌。恰時,濃濃的豆香味飄來,開水壺嘟嘟地叫著,愛人在準備早餐。伸個懶腰,想起白居易的《晚起》,記不全,隨手從床頭翻出《唐詩》:
爛熳朝眠后,頻伸晚起時。
暖爐生火早,寒鏡裹頭遲。
融雪煎香茗,調酥煮乳糜。
慵饞還自哂,快活亦誰知。
酒性溫無毒,琴聲淡不悲。
啞然失笑,白老頭的日子竟過得如此愜意、閒適,果真是“樂天大人”。最有意趣的是,床邊生著火紅的暖爐,“融雪煎香茗,調酥煮乳糜”。這日子,講究!可是跟妙玉比,就小巫見大巫了。因為妙玉給黛玉她們喝的茶,是采擷梅花上的雪煮的。那般風雅,怕是世間無幾人能及,連黛玉這等清高之人在妙玉面前也自嘆弗如了。
古人可比我們有趣、會過日子多了。想來,自己今日也像古人一樣過上“慵饞還自哂,快活亦誰知”的生活了,但要達到“酒性溫無毒,琴聲淡不悲”的境界,還需漫長的修為?;蛟S,以安然之心順天地之機杼,便可發(fā)現天地之意趣吧。
起床,泡一杯茶。杯子里沉淀了一個新嫩的綠國。窗外沉淀了一個古老的雪國。“咔嚓”,我聽到了外祖父劈柴遲鈍的回音。茶氣氤氳中,我對著玻璃窗中的另一個我舉杯:人間的雪德而不孤,世間萬物愛你如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