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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會唱《松花江上》的老兵走了

2022-05-12 15:50:55大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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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孫春龍

老兵楊劍達

  一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

  “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在做夢?”已是深夜,楊玲玲突然聽到父親唱歌的聲音,她來到父親的床前,焦急地詢問。她的父親楊劍達,此時正躺在床上,干癟的眼窩里淚光閃閃。

  聽到女兒的呼喚,楊劍達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堅定地說:“不,我沒有做夢,因為明天就是‘九·一八’!”

  這一天是2011年9月17日,楊劍達唱的歌是《松花江上》。直到現(xiàn)在,憶及那天晚上的一幕,楊玲玲依然是泣不成聲,“爸爸那時候已經是食道癌晚期,說話都很困難,他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量在唱那首歌。”

  這首歌,也成了他生命最后的絕唱。20天后,楊劍達去世。

  楊劍達的家在緬甸密支那,他的出生地則是在廣東梅縣。1938年,16歲的楊劍達離開家鄉(xiāng),跟著姐姐遠赴印度做生意。遠離淪陷的國土,但并沒有遠離這個民族的傷痛和責任。1943年,楊劍達在印度加入中國遠征軍新38師,這支由孫立人率領的中國軍隊,沿著新開辟的史迪威公路,從印度邊境列多開始,穿越整個緬北,與日軍多次激戰(zhàn),之后在中緬邊境與滇西遠征軍勝利會師。

  戰(zhàn)爭結束后,楊劍達和許多老兵因為厭倦戰(zhàn)爭,脫離部隊滯留緬甸,他們期待有一天國家太平之后再回家過日子??箲?zhàn)結束了,但國家并沒有太平,之后的另一場戰(zhàn)爭,讓楊劍達從此有家難回。

  二

  很多人知道楊劍達,是從電視上,陳曉楠主持的“冷暖人生”或者是采訪者主持“看見”都制作了“老兵回家”的專題節(jié)目,也都用了他唱《松花江上》的一段視頻。這首歌,唱的人憂傷,聽的人心碎。尤其最后那句“爹娘啊,什么時候才能歡聚在一堂”,老人因為哽咽再也無法唱出,歌聲就此戛然而止時,觀眾的眼淚頃刻決堤。

  央視的制片人李倫說,第一次聽這首歌,一開始覺得有點長,聽到最后,慢慢聽出那點蒼茫,聽到哽咽唱不下去時,才理解這首歌里70年的長度。

  70年前,正是這個民族苦難最為深重的時候,國土淪陷,民眾流離。而隨著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侵略者從緬甸登陸,國際援華物資通道被切斷,中國的西南大后方正岌岌可危,民族存亡,命懸一線。

  這時候,在印度做牛皮生意的華僑楊劍達,毅然加入中國遠征軍,開赴緬甸抗日。彼時,這首創(chuàng)作于“九·一八”之后、東北軍流亡西安期間的歌曲,早已傳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

  那段讓觀眾淚飚的視頻,拍攝于2009年5月。那時我正組織一批流落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家探親,楊劍達說,他因為騎自行車摔斷了腿,“回不去了。”言語中,有著無奈和悲傷。接著,楊劍達給我們唱了這首歌。

  兩年之后,我再一次詢問楊劍達,是否愿意回家探親時,沒想到他毫不猶豫地說:“想。”

  三

  第一次見到楊劍達,是在2008年初,那是我第一次赴緬甸采訪中國遠征軍。

  楊劍達知道我是從北京來的記者,言語頗多。他帶來一張2005年的《聯(lián)合早報》,報紙已經泛黃,但被塑料袋精心地包裹了很多層。之所以保存這份報紙,是因為上面的一篇文章《歷史包袱和政治偏見》,這篇通篇在談中國遠征軍的文章,也提到中國年青一代的反思和救贖,文章結尾說:在紀念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的時候,我們看到中國領導人去訪問八路軍老兵的溫馨場面,但若當時也有國軍抗日老兵的身影出現(xiàn)其中,一定會令人感到圓滿溫馨和由衷欣悅。

  楊劍達有過這種“欣悅”,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的時候,大使館給留緬的抗戰(zhàn)老兵頒發(fā)了由胡錦濤主席簽名的紀念章。這枚紀念章,楊劍達把它藏在箱底。來了外人,坐在輪椅上的他會喊女兒玲玲把紀念章拿出來,由他一層一層打開包裝,像剝包菜一樣,當那枚金色的紀念章亮閃閃地呈現(xiàn)在客人眼前時,老人臉上的喜悅也像花兒一樣綻放。

  這份遲到半個多世紀的國家榮譽,給楊劍達帶來了很大的滿足。但顯然,僅僅這一枚紀念章,是難以完全抹去這位老兵內心的傷痛和寂寞。

  在緬甸生活60多年,楊劍達一直沒有加入緬籍。問起原因,他說,在印度時,有一次一位華僑被當?shù)厝舜蛩?,家屬找到大使館,使館準備交涉時才發(fā)現(xiàn),這位華僑已經加入英籍,最終此事不了了之。“我加入了緬籍,我的國家就保護不了我了。”楊劍達說,“我是一名中國人,我是一名中國軍人,有一天,我終究要回到我的家鄉(xiāng)。”

  楊劍達有兩個身份證件,一個是1938年前往印度時辦的中華民國護照,一個是滯留緬甸后當?shù)卣l(fā)放的外僑證。前者,已經成了一張無法返程的單程車票;而后者,也僅是寄人籬下的一紙證明,類同因孫志剛案而廢止的暫住證,每年,他需要向當?shù)卣患{一定的費用,獲得居留的權利,出行,則需要提出申請。

  2011年9月,當楊劍達由云南入境,在中國的公安部門辦理了可以前往廣東梅縣的外國人通行證時,楊劍達突然有些悽悽地說,“緬甸認為我是中國人,中國把我當成外國人。”

  “你說,我是哪個國家的人?你說?”楊劍達用質問的口氣對我說。

  四

  在當年留居緬甸后,楊劍達娶了緬甸的一位姑娘為妻,有了8個孩子。和很多留緬的老兵一樣,他的妻子不會說中文,這也是很多老兵,在晚年過得異常寂寞的原因。我去采訪老兵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家門口的躺椅上,面無表情,任由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吹轿疫@個來自祖國的年輕人,他們會驚訝,然后就是說不完的話。

  楊劍達居住在緬甸北部的密支那,靠近云南騰沖。隨著中國企業(yè)對緬貿易的展開,越來越多的中國人開始前往緬北。偶然在街頭看到一輛中國牌照的車輛,楊劍達也會激動半天。

  在楊劍達的堅持下,他的女兒玲玲終于學會了中文,他還教會了女兒唱《松花江上》,他說這是他留給孩子唯一的東西。

  其實在緬甸,楊劍達連房子都沒買,他總覺得,買了不動產,心就留下了,心留下了,人就回不去了,葉落,總是要歸根。內戰(zhàn)的時候,他不愿意回家,因為回去了還要打仗;內戰(zhàn)結束后,他的部隊敗退孤島,他不敢回去;“文革”時,還是不敢,因為一位戰(zhàn)友回去,結果被抓住斃掉了。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他期盼已久的政治陰霾開始散去,當年打得你死我活的兄弟相互示好,開放國軍老兵回鄉(xiāng)探親,但楊劍達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腳已經不那么靈便了。

  腿腳不靈便,其實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流落緬甸的許多老兵,至死都沒有回家,因為回去害怕被人笑話。楊劍達說,“誰都想衣錦還鄉(xiāng),緬甸的老兵都很窮,沒辦法衣錦還鄉(xiāng),但要有尊嚴地回去,因為我們是抗日英雄。”

  其實,衣錦,不僅僅是光鮮的外表,還有內心的體面和尊嚴。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人覺得他們是英雄。

  在緬甸生活的半個多世紀,楊劍達做過小生意,還在酒廠和輪船公司做過工,也曾被緬甸政府征用當過馬夫。玲玲說,很小的時候,爸爸就給她講過打仗的事情,“他每天很早就起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直保持著軍人的氣質。”

  其實讓玲玲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告訴他老家的情況,“住的房子是什么樣子的,院子里有龍眼樹,養(yǎng)豬的地方在哪里,說得很細。”玲玲跟著爸爸也學會了做咸菜燜豬肉,地道的客家菜。

  所以,當2011年9月3日,玲玲陪著爸爸終于回到魂牽夢縈的廣東梅縣老家時,玲玲并不感覺陌生,“這是一個在夢里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的地方,和爸爸描述的一模一樣。”

  五

  那個魂牽夢縈的家,還保留著原來的模樣。院子里的龍眼樹已經長得很老了,枝頭的果實已經成熟。每天,楊劍達都會吃幾顆龍眼,咂吧著嘴巴,無比甜蜜。而老宅的墻上,竟然還留著楊劍達14歲時寫下的一行字:“民國二十五年,七月十六日,中央飛機三架到訪散發(fā)傳單。”

  那時,東北已經淪陷,全面抗戰(zhàn)一觸即發(fā)。

  但很多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父母早已不在人世,當年和他長途跋涉,帶他到印度做生意的姐姐,也已于2006年去世。

  還有阿滿,從小就定下婚約的遠房小表妹,一直沒有打聽到消息。當年他從軍后一時難歸,就寫信給家人,給小表妹阿滿自由。“小小的愛上一樣東西,丟掉了,我很懷念。”楊劍達說。

  后來央視記者采訪楊劍達:“去打仗了,父母盡不了孝,心愛的人也丟了,后悔嗎?”楊劍達淡淡地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曾無數(shù)次地在很多愛國主義教育的宣傳中聽到這樣的表述,但唯有這次,我才感受到了這句話的分量。

  回到家里和弟弟妹妹團聚10多天后,楊劍達又要返回緬甸了。因為緬甸也有他的家,還有自己的妻兒。

  返回緬甸密支那20多天后的10月9日下午5時,中國遠征軍老兵楊劍達去世,終年90歲。和很多實現(xiàn)了心愿的老兵一樣,走得突然而又平靜。在前一天晚上,我曾接到楊玲玲的電話,說爸爸已經昏迷好幾天了。她說,爸爸清醒的時候,讓她轉告我,在緬甸,當年犧牲了幾萬名戰(zhàn)友,他們的遺骸也需要回家,他們也需要有一個紀念碑。我讓玲玲把電話放在爸爸的耳邊,我堅定地說,請放心,我一定會做到。令人驚訝的是,楊劍達竟然弱弱地說了一聲“好”。

  這是一位抗戰(zhàn)老兵,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期望。愧疚的是,這位老兵最終的期望,至今依然沒有實質性的推進。

  六

  我前后三次聽楊劍達唱《松花江上》這首歌,最后一次是在他回家探親那年,有記者去采訪,楊劍達主動提出唱這首歌,但嘗試了幾次,已經無法完整地唱完歌曲。當歌聲因為嚴重的氣喘或者忘掉詞兒一次次戛然而止時,我從他的臉上又看到一絲難以掩飾的凄涼。

  楊劍達去世后,我把他唱《松花江上》那首歌的視頻傳到了網上,算是對他的紀念。有一位年輕的網友問我,楊劍達的家不在東北,他為什么要唱這首歌呢?

  我一時無語。我理解這位年輕人的無知,因為我也曾經和他一樣,這種無知,是一代人的無知,不僅僅緣于輕浮,更多的,則是因為政治的原因,對這段歷史造成的割裂。

  在網上,《松花江上》這首歌,有幾個版本,甚至還有人把它改編成搖滾。沒有了切膚的亡國之痛,又不記得或者不知道那段歷史,唱這首歌也就沒了意義。

  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在日益凋零,把那段歷史記在心里的人,也越來越少。

  記者采訪楊劍達時曾問他,當年出征緬甸,死了很多戰(zhàn)友,你不怕死嗎?楊劍達不假思索地說:“一個人總要死,病死也是死,為了國家也是死。”

  這個在國難當頭,不懼以身報國的老兵,幸運的是并沒有死在戰(zhàn)場,但依然沒能逃脫埋骨異域的宿命。

  作者:孫春龍  原《瞭望東方周刊》社會調查部主任、主筆。主要作品有《山西官煤勾結黑幕》《金三角毒梟禁毒》《中印邊境真相》等,曾寫過有關陜西的多篇報道,如《留守陜北的北京知青》《陜西政協(xié)副主席被雙規(guī)》《西安網友參政試驗》等。2011年6月突然辭去瞭望東方周刊職務,成為“老兵回家”公益活動的發(fā)起人、策劃者和職業(yè)志愿者。

責任編輯:李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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